日本宪兵大搜查
患眼疾那年的秋天,新街口以北一带来了很多日本宪兵,与我们平时看见的日本兵不同,他们穿着发绿的呢料服装。当时日本宪兵把各个街口全部堵死,然后带着枪开始挨家挨户大搜查,每个房间都检查。搜到我们家时,我和姐姐趴在一堆乱东西上面不敢动,日本人牵着军犬到处闻,军犬的大尾巴就在我们腿上来回扫,我们很害怕。宪兵搜得很仔细,箱子都要撬开检查,我们家最怕的是什么呢?家中箱子里有外祖父清朝时期穿过的老军服,如果看到这些就麻烦了,幸亏下面的几个箱子没有被撬开。
西直门马相胡同原来有个有轨电车厂,现在是个印刷厂,那时称为北厂。这次大搜查的原因就是有人夜里在北厂门外杀了一个日本军官,然后扒走军服。军服丢了,人死了,所以日本宪兵紧急戒严,开展大搜查。日本人在占领区使用保甲制,设置保长、甲长,甲长管十家,保长管十个甲。当时中国老百姓是不能够安全生活的,保甲制一环套一环,一家出问题连带关系有十家,十家都要负责,而且社会上到处都有日本人的眼线,这种背景下日本人说杀谁就杀谁。
宪兵搜查后,从其他地方抓走一些人,我们一条胡同倒没什么事儿。此次大搜查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那时中国人沦为亡国奴,日本人可以在任何情况下搜捕、杀人,百姓生活得很屈辱。
我们院子里住的大多都是抗日家属,对日本人了解比较深,长辈们并不害怕日本人。比如住在北院的五姑姥姥,就是我外祖父的第五个妹妹,她经常拿着菜刀满院子喊:“杀你个日本人!”她不怕日本人听到,她经常说:“我死了就死了,反正活不下去了。”
看过老舍先生《四世同堂》的人就会知道,我家周围的环境几乎与《四世同堂》里描写的如出一辙,各种各样的人物都有。当时日本人吃细粮,中国人吃的都是糠和皮等杂物糅在一起的杂粮,街道上卖的叫“混合面”,每次出去买粮食都叫“挤混合面”,百姓得排队抢粮,要不然没得吃。粮食买回来以后做成窝头,那种窝头很难吃,因为在卖混合面的时候奸商掺了沙子。老百姓排着队买粮,粮堆旁边就有一堆沙子,等今天的粮食卖光沙子堆也不见了。
大家都看得到奸商在掺沙子,但还得争着买,没办法,不买的话就得饿死。混合面就像水泥似的,吃进去以后在肠胃内凝固,五姑姥姥就是因为吃了混合面做的窝头,拉不出屎,她才拿着刀到处喊。屈辱的生活让我们深刻体会了当亡国奴的滋味。
我长大以后才知道,日本侵华的时候,在整个东北推行奴化教育,强迫学校教日文,小孩学日语,但日本没敢在北平推行这种教育,北平用的还是孔老夫子的教育方式,走进学校还需向孔老夫子的画像鞠躬。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中国人没法生活下去,侵略者占领中国,亡国奴过的是非人的生活。解放以后我们的生活才正常,所以我们学习和工作的动力特别大。日本侵华的这段历史国人要谨记,尤其希望年轻人不要忘记。
初涉生活
我六七岁的时候,外祖父开了“雨生药社”,在卫生局拿到执照后做牛黄丸,同时还卖药、看病。但仅靠“雨生药社”的收入还不足维持全家生活,所以外祖父与母亲又经营起卖米、卖菜的生意。
“雨生药社”开业后,我就跟着大人一起做牛黄丸。为了做药,家里买了许多怪东西:铁船、捣药的铁罐、戥(děng)子、铜丝细罗等等。药丸做得很讲究,成品药丸是蜡壳蜜丸子状,壳外面还要印上“雨生药社”和“牛黄丸”的金字。磨药、揉药、称药、做蜡壳都特别好玩,做好的药,有人到药社来买,另外还要到德胜门摄政王府旁的晓市上去卖,学校不上课时,我就去看摊儿。
外祖父卖药之余还卖米,他只卖一种米——小米。为什么只卖小米我们也不清楚,可能小米便宜、销路好。为了卖米,外祖父在德胜门内大街的一家铁匠铺用养蜂的箱子改装了一台小推车。我还能记得,取回车的那一天,我和外祖父一起推车回家,晚上刮着大风,天特别冷,铁轮子在胡同里铿锵作响,真有些凄凉和挣扎的感觉。后来,无论做什么买卖,那辆小车是宝贝。四个小铁车轮铿锵有力,前进在苦难的路上,可也打扰了不少邻居的睡眠。一位街坊大娘曾拉着我母亲的手说:“每天天没亮,躺在炕上,一听见你们家的车轱辘声,我的眼泪就流个不停。一个寡妇(父亲去了延安,因此对外我母亲只能说自己是寡妇)带着两个孩子,还得服侍老爹,太难啦!”
小米要到德胜门晓市上去卖,最令人难受的时候是看摊儿的第一个钟头,因为一大早推车累一身汗,看摊儿往那儿一站,风一吹,满身冰凉。我不上学时,也帮着送米,外祖父扛大袋米,我扛小袋的,邻居叫我“小拐棍儿”。平时我上学,早晨仅有一个任务——看车。天还没亮,大人就把小车搬到门外,然后将小米一袋一袋装上车,母亲担心有人偷米,安排我站在门里边看着,等大人把车推走,我再回屋睡“回笼觉”。
外祖父购菜要到平则门(今阜成门)外,那里有菜场,里面批发各种蔬菜,卖菜在新街口蒋养坊西口附近。他卖菜也只卖一种——胡萝卜。胡萝卜批发回来时装在麻包里,果实上还带着土,为便于出售,外祖父和母亲要把胡萝卜全都清洗一遍。冬天,几百斤胡萝卜,用凉水洗下来手指和胡萝卜一样红,而且两只手肿起一圈。有时我和姐姐也帮着洗,有一次我的手被冻伤,肿得和小馒头似的。
记得母亲经常在屋里小声地唱“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起来,全世界的罪人(当时的歌词)……”时间久了,我也会唱了。一次,我不经意地在院子里唱了起来。母亲一把将我拉进屋,着实数落我一顿:“你不要脑袋啦!” 。
受“黑狗子”警察之辱
“雨生药社”成立之初,外祖父带着我一起到安定门外去买做药的工具,碰到了“伪警察”。“伪警察”就是当时为日本人服务的中国人,这类人穿着黑衣服,百姓叫他们“黑狗子”。那时安定门外很荒凉,道路两旁都是野地,周围也没有厕所,外祖父想方便一下,就在路边的地埂上解手,结果被过路的“黑狗子”看到。“黑狗子”把外祖父狠狠地教训一顿,然后说:“你给我跪下,等这尿干了你再站起来。”外祖父在地埂旁跪着,“黑狗子”不耐烦离开后,外祖父才起身带我走。那会儿我很小,还不懂事,被“黑狗子”吓得够呛。
1944年冬的一天早晨,外祖父到城根儿方便,9点钟还没回来,快10点左右,保长、甲长来通知:带上钱到“段上”(警察办公的地方)领人。母亲带着我来到大七条口的“段上”一看,院子里、屋子里站满老头,各个用手提着裤子,腰带都在“黑狗子”手里。“黑狗子”喊:“交钱,找裤腰带,领人!”有人问:“为什么抓人?”他们说:“为了卫生。”领一个老头要交好多钱,“黑狗子”、保长、甲长又发了一大笔财。
日伪时期中国老百姓不仅仅受日本人的压迫,还受无良中国人的欺负,“黑狗子”与保长、甲长、奸商,这些人同属一个体系,欺压自己的同胞。有些人受欺负会默默忍受,但也有人会反抗,反抗的结果是什么呢?挨打!《四世同堂》里面有好多镜头是非常真实的,去买粮食的时候夜里就得排队,去“挤混合面”,谁不老实,“黑狗子”过来拿着皮带挨个抽,如果谁反抗就把谁揪出来,并取消买粮资格。老舍当时住在北平护国寺附近,他经历过这段生活,身为人民艺术家,他写了很多真实的历史故事。我们家也在这里生活,当时的社会环境与《四世同堂》中描述的无异,书中描述的人物每一个人都能对号入座,相声演员、戏子、抗战的诗人、英雄、妓女等等,这些人在我们周围都是真实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