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时候,便在家乡看到过一些土墩子。过去涨潮时分,人们便跑到土墩子上躲避大水。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海岸线不断东移,我家乡附近不再有潮水涌进,这些潮墩也就再无用武之地了。
家乡盐城名字的由来也有一段故事。据说人们最初迁至盐城这块土地时,潮水还时常涌进来,土地里只能长草,不能耕种。无法劳作的人们只有一件事可做,那便是将海水烧成盐。现在的方法就是“晒盐”,即将海水放进蒸发池里,让太阳将海水烤干,再将海水引入结晶池继续日晒,就会逐渐析出盐来。
但当时人们还没有这样的技术,更不具备这样的条件,只能用铁锅来烧。用铁锅烧盐就一定要有灶。人们聚在一起烧盐,每二三里路的范围就有一组灶,附近的人们都用它来烧盐。这合用一组灶的人们组织起来也相当一个村落,灶也就成为后来的地名——有用姓氏命名的,也有用数字命名的。我小时候,当地有一灶、二灶、三灶,也有沈家灶、谢家灶等。
我们丁家也有个丁家灶,我家距离丁家灶有一公里远,只是后来我们从那里搬了出来。记得小时候,丁家的老族长去世,我父亲还带着我去参加了他的葬礼,这也算是家族里的一件大事了。彼时年幼的我就已经明了自己家族的起源了。
由于海岸线的东移,我们老家不能烧盐了,不得不改为发展农业。为此,我的家乡也挖了很多河。因为仍有海水涌进河里,将河水变咸了,当地人便称之为“海河”。海河里的水是不能喝的。小时候我还常看到,春天日头一晒,田地都是白晶晶的,这就是盐碱地,也是当地土壤的特点。
苏北的家
西乡(即甜河)是鱼米之乡,环境得天独厚,但因为那里开发得早,人也十分密集,所以我家并未在西乡定居,而是去了位于东台县富安串场河以东的海河地区。
那里是个比较贫穷的地方,不像西乡那般富饶,完全是靠海吃饭。水多的时候,我们种水稻;水少的时候,就改种玉米这样的旱作物。
小的时候,我家住的都是草房。附近的田地种不了庄稼,野草倒是疯长,人们便用这些草来建房子,一般人家皆是如此。这样的房子并不结实,台风刮得猛烈时房子都会被刮倒。
有些实在熬不下去的人就跑到外面谋生,如到上海拉黄包车,蹬三轮车,出卖苦力赚钱。
土地贫瘠,但我们那里也有很富有的大地主,住在我家西边的那家就是东台县最大的地主。那家人姓孟,在我的家乡话里,“孟”字不太吉利,人们遇到不好的事情就喊“孟了”,意为“倒霉了”,因此姓孟的不念孟,念“hún”。那老地主叫孟百阳,大儿子叫孟太伯,小儿子叫孟亚伯(就是住在我家西边的地主)。
孟百阳住在我家东边的孟家墩子(在我的家乡,人们把村子称为墩子),距离我家有四五里地远。他拥有一片大瓦房,这在贫穷的苏北是十分了不得的。有句话是这样说的——“东台县富安场有个孟百阳,恶霸海下(海下指海河地区)他为王”。听村里的老人说,有一次村里家家断炊,周围的百姓起来造反,把孟家墩子砸了一次。可有钱有势的孟地主调来官兵,把群众镇压了下去,好多带头造反的人都被罚了。那时贫穷的我家遭到了欺压。
自我家西行100米有条河,河边有一座我们当地很有名的地主庄园,那就是孟亚伯的庄园,是在清末民初时期开发的。据说挖河花了很多银两,弯弯曲曲的河流被称为“九连环”。中间用挖河道担出的土堆了一座土山,“九连环”修建成一个很大的公园。公园里建有孟亚伯的住宅,是别墅式的新瓦房,门和窗户仿造西式建筑修的,我们老百姓都叫它“洋房”。“九连环”里种了许多不同品种的树,甚至连只在江南生长的毛竹都可以在土山上看到,还有专门从国外引进的带刺的洋槐,非常漂亮。在我小时候,“九连环”地区是不让穷苦人随意进出的,直到新四军进来后才对百姓们开放。
盲人父亲
我的祖父、祖母去世得早,身为家中幼子的我没有见过。祖辈的人我只见过两个姑奶奶,其他的便没有印象了。
父亲名叫丁庆余,同辈还有兄弟3人,生活也比较苦。年轻时,父亲一辈年长的3个兄弟都是外出拉纤做苦力的。拉纤是个很苦的活,并不像歌中唱的“纤绳荡悠悠”那般悠闲自在。纤夫们都打着赤膊拉船,身后有个“吵令者”(拉纤喊号子的人)在喊号。船又大又沉,还要逆着风用力,在芦苇丛中行走,特别辛苦。
拉纤时天气热,周围环境也不好,父亲的两个兄弟都得了脑膜炎,最后死在了河滩上。父亲一人只能用芦苇席把他们包起来,带回了家。而我父亲最小的弟弟虽然没有和他们一起出去拉纤,但结婚后不久也去世了(其妻后改嫁)。我小时候就看到我们家地头上有3个单人的坟头,每年清明上坟的时候父亲都会摆些东西祭拜。
兄弟接连去世后,父亲也便留在了家中。因为自家地不多,我们还要租种别人的土地。田地边上搭个棚子,我们一家就住在里面。小棚子里原本没有灶,我们自己在棚子内建了高灶,高灶有烟囱,做饭时的烟顺着烟囱通到外边。但小棚子里还没有窗户,生炉子的烟就出不去了,天气热的时候很容易感染红眼病,我小时候还得过几次,我的父亲便是感染红眼病没治好,最终眼瞎了。
父亲眼盲的程度很严重,到最后眼睛周围都开始腐烂,人家给他取了一个外号叫“烂眼”。父亲眼睛看不见,走路都要拄拐棍,脾气也很暴躁,动不动便发脾气、骂人。小时候兄弟们不懂事,都离他远远的。
失明后,父亲依然很勤劳,总是闲不住,能干的活他就干。去地里拔草,别人用锄头,他就用手。虽然眼睛看不见,但父亲手里有数,能够把草和庄稼分清楚,有时甚至比我们这些眼睛好的人做得还好。稻田里有一种杂草叫稗子,和水稻很相似,很难分辨。其实稗子的秆和水稻不同——它的秸秆上有细密的小毛,父亲只靠手摸就能区别出稗子和水稻,杂草清理得很快。那时没有水泵,种水稻都要靠人工踩水,用水车把河里面的水抽上来。这些劳动父亲都参加,从来不闲着。
父亲虽然眼盲,但在大是大非方面立场很坚定,我常说他是眼瞎心明。国民党统治时期,老百姓受到压迫还无处深远,新四军一来,不仅打跑了欺压百姓的国民党,还密切联系群众,真心为老百姓办实事。因此,父亲非常拥护新四军。新四军来到我家他便非常热情地招待,高兴地和人家聊天,和对待国民党的态度绝对是天壤之别。
记得有一次国民党抓壮丁,强令我二哥去,父亲便把二哥藏到了几十里外的我姑奶奶家。国民党的保长见父亲不配合,就把他扭送到了富安镇区政府。父亲也硬气,还留下了“遗言”:“要我这条老命可以,想要我儿子去给国民党当壮丁?没门!”三哥年轻时不懂事,和村里的年轻人商量,要去国民党那里当兵,父亲听闻此事,硬是走了二十多里路把三哥拉了回来,坚决不让去。
父亲常对我们讲述国民党是如何欺负受苦老百姓的,只有新四军会为穷人说话,为穷人办事。后来新四军来到我家乡,哥哥嫂子们就都出去参加工作了。为新四军办事,父亲举双手赞成,立场非常鲜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