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1952年去世的,那时我已经到扬州上学了。那年寒假结束,新学期刚开始,家里来电报说父亲去世了。为了专心学习,我没请假回家,学校的领导听说我父亲去世了,给了我15元钱救济费,我全部寄回家了。但是没能回家为父亲送终是我一辈子的遗憾,心里始终觉得对父亲有所亏欠。
早逝的母亲
母亲丁崔氏是个很好的人,她为人朴实善良,也有农村人的老实能干。
母亲很小的时候父母便过世了,剩下她和妹妹两人相依为命,幼时寄养在叔叔家,最苦的时候还曾上街要过饭。一起走过的艰难岁月让母亲姐妹二人感情甚笃,小时候我常和母亲到姨娘家探望,这是我们家最亲近的亲戚了。
母亲一生育有6个子女,5男1女。我是最小的一个,我前面的一儿一女都是年幼夭折,最终只剩我和3个哥哥。我比三哥还小12岁。
母亲是我们家的主心骨,家中的事务都是她安排布置,种地、干活都要听从母亲的安排。那时我们家田地并不多,只有七亩多一点,另有几亩地的乱坟场。乱坟场就是当地穷人的公墓,穷人家死了人没有地方埋,都可以埋到乱坟场。乱坟场内长满杂草,我们家人每年冬天收割回来当柴火用。这就是我们家的全部财产了。
我家人口多,父母加上我们兄弟4人全靠这几亩地养活。后来兄弟们结婚生子,人口就更多了,家里的那点粮食根本就不够吃。我稍微大些后,又租种了别人家的十余亩地,粮食才勉强够我们一家人吃。农忙的时候,每天中午我们能吃上一顿干饭,所谓干饭也不过是棒子渣、麦子渣,早晚便只能喝稀饭。春天时若是一天三顿都能吃上稀饭就已经非常不错了,饭不够吃的时候我们只能到周边挖野菜煮来充饥。整个大家庭能度过那些艰辛的日子,都是靠着母亲精打细算才支撑下来的。一个女人挑起一个家着实不易。
除了安排家中所有人的活计,母亲自己也非常勤劳,她既要做田地里的农活,还要操持其他的家务。母亲也养了母猪,下了小猪好卖钱,这活儿非常辛苦。她还会做豆腐,把家中的黄豆泡好,让父亲磨成豆浆,再做豆腐卖。给地主家当奶妈的活计她也做过。在年幼的我眼里,坚强的母亲仿佛永远都打不垮,压不倒,永远在为我们的家而奔波、劳碌。
母亲为人正派,脾气又好,不爱说话,从没和人闹过矛盾,可这样好的母亲却在我10岁那年离开了我们。
那是1942年7月最热的时候,母亲在玉米地里干完活回来就休息了。当时三哥当民兵出去了,我和母亲睡在三哥的床上(我从小一直跟着母亲睡)。第二天早起,我发现母亲没有在我身边,过去一看,原来母亲生病了。但当时我年纪小,也不理会,并未觉得母亲病得很严重,就继续上学去了。晚上回来后,见母亲还病着,我便自己睡到了三哥床上。
当天夜里,我隐约听到家里有人说话,尚未完全清醒的我走到母亲那儿一看,大家为什么都围在母亲床边啊?年幼的我依然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过了一会儿,母亲渐渐阖上了双眼,床边的兄弟们都哭喊着叫“妈妈”,我也跟着喊。记忆里那天父亲的反应特别激烈,跑到屋子外面放声大哭,边哭还边大声喊着:“你们快来啊,我们家死人了,我们家死人了!”邻居们都被吓了一跳,跑来一看,才知道是我母亲去世了,纷纷慨叹着一个好人就这么离开了。
其实,母亲去世的那个白天,家人就已经有所预感了,在外面工作的大哥和当民兵的三哥都在夜里赶了回来,只我一个孩子不懂事。母亲去世的那晚,全家人是聚在一起的。这也算是母亲的福气。第二天清晨,我们就去近期刚办过丧事的人家借来了孝衣,家中男孩都要为母亲披麻戴孝。
大哥在家里领人做棺材。那时候买不到做棺材用的木材,正好我父亲的一个远房叔叔,算是我们的爷爷,家里很穷,过不下去便到江南谋生了,留下了一个破房子,大哥把房子拆了,为母亲做了一个一寸多厚的薄板棺材。嫂子负责买布回来为母亲做寿衣,我和二哥、三哥则分头去给亲戚朋友们送信儿。
我被分配去给姨娘送信。那天,从前去姨娘家不敢走的道我都敢走了,就想着赶紧给姨娘送去消息。我披麻戴孝来到姨娘家,恰逢她在地里干活不在家。
姨娘的邻居见到我便问:“孩子,你怎么披麻戴孝啊?”
“我妈没了。”
大人一听这话,急忙把姨娘从田间找了回来。姨娘回来了,我也没敢进她家门,因为家乡有规矩,披麻戴孝的人不能进到别人家里。
姨娘见我一个孩子这么懂事,也很心酸,开口说:“没关系,孩子,你进来吧!”
进屋以后,姨娘收拾了一下行装就和我启程回家了。从我家到姨娘家大约有四五里地,姨娘一边走一边大声哭喊着叫“姐姐”,我也跟着哭喊“妈妈”,就这么走了一路。
因为父亲是盲人,母亲的丧事就靠大哥主持。年幼的我负责接待客人,吊唁的亲戚朋友来到我家,我便挨个磕头。
母亲的丧事办得还可以,当时已经在外工作的大哥请来一些知识分子朋友,临时办了一场新式丧事,这叫摆祭。摆祭都是很富有的地主才摆得起的,大哥的这些朋友义务给我们帮忙,也让母亲的后事显得隆重了些。这些是我们能为操劳一生的母亲所做的最后的一些事了。
虚岁仅有52岁的母亲在1942年早早地离开了我们,我心中留下的是对母亲无限的思念。
我的兄长
大哥丁国华从小身体不好,有些哮喘,父亲就下定决心送大哥去读书。父亲说:“我一辈子大字不识一个,受人家欺负,再苦再穷也要让我儿子念书。”因此,大哥一读就是十多年,算是个知识分子。
我的3个哥哥都十分心灵手巧,好多手艺都是自己摸索出来的,让我特别佩服。
大哥自学了刷油漆的本事,不是只刷单色的那种,还要有点艺术修饰,带些画,写些字。喜事时刷花床,丧事时在棺材面儿上写字,这些都会用到粉刷手艺。大哥学会后还教会了二哥、三哥,他们一起给人家做这些活儿。
过年时贴对联,大哥也会自己写好,家里挂的喜签,三个哥哥都会自己刻,还有门神、财神、灶老爷等放在一起,拿出去卖,叫做放花货。办丧事用的纸活儿,像纸人、纸轿子、纸房子,哥哥们都能做出来,手艺非常好。
二哥丁国宝自己摸索会了绱鞋(把做好的鞋底和鞋帮缝到一起)。绱鞋要有个鞋楦子(刚缝好的鞋都是皱皱巴巴的,要靠鞋楦子撑起来,这样卖的时候才会很平整),别的皮匠都是花钱买,二哥则将自己家的树锯下来再用刨子加工出各式各样、大小不一的鞋楦子。二哥自学出门道后,附近的邻居都找他来绱鞋,再付给他钱,二哥的名声就这样传出去了。当时鞋匠是有行会的,不允许二哥自行从事这个行当,就把他的工具抄走了。之后二哥找到我们邻居家的一个亲戚,那人是位老鞋匠,二哥正式拜师学艺,才成为合法的鞋匠。二哥一人学会后,家里的哥哥嫂子们也都学会了,还帮新四军的被服厂绱鞋,这也成为了家人的一项谋生手段。
20世纪50年代,二哥丁国宝
我的3个哥哥都会自己做衣服,手艺比3个嫂子还好。因为他们时常要在外面跑,比一般农村的穷人要讲究些。当别人还穿着样子老旧的衣服时,我的3个哥哥已经一人做了一件长袍子穿。刚刚剪掉大长辫子,许多人剃了光头,哥哥们觉得那样没有城里人洋气,又自己学着理发。农村没有理发师,更没有理发工具,哥哥们就用缝衣服的剪刀理头发,也有模有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