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后院南房,进深很短,总面积最多不到20平方米,和中院李家的房子背靠背。两个屋脊之间是一条排水的通道,下大雨时冲下来的水柱把地面砸出一个坑。据母亲讲,这间屋子就是我的出生之地。
那时的房子都是木门木窗,下面半截有玻璃,上半截窗棂上糊的是窗户纸。到了夏天要裱上“冷布”(孔眼比较大的纱布),再绷上小线(一种比较粗的棉线),用高丽纸和秫秸杆做成卷窗。高丽纸带有一条条笔直的纹路,大概含木浆的成分很多,虽然薄却十分坚韧,下雨受潮后也不会破。
房屋的顶棚也是纸糊的,里面有用秫秸绑成的架子。秫秸要事先用纸条缠好,这样糊棚的纸才能粘得住。糊棚是个手艺活,两个棚匠只用半天就把顶棚绑得平平整整,糊得严严实实。一两年后顶棚变脏了,加上个别部位漏雨和“楼上”的老鼠们随处便溺,便形成一片片黄黄的水渍,于是就要重新糊一遍了。顶棚上一年四季都是老鼠们的运动场,每天夜间都能听到它们吱吱的叫声和疯狂的奔跑声。
屋里的地面是青砖铺的,多数已断裂,早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过一段时间还要用旧菜刀铲去上面的泥巴,平时只能用扫帚扫,从来没有“拖地板”之说。而且夏天总是潮呼呼的,床下要撒生石灰吸收水分,否则连床腿都要生霉。
家里没有什么好家具,大多是父母从晓市(即现在所谓的“跳蚤市场”)上淘换来的旧货。靠窗摆着一个“二战”结束前日本产的三灯收音机,灰黄色的木头壳子,调节半天才能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门口摆着一口水缸,每天父亲下班后第一件事,就是用院子里的公用水桶和扁担到街上的自来水龙头去挑水。
当时北京的地下水位很浅,大概至多也就3米左右。大院南边的便道上就有一口水井,井台的大理石栏杆早已破碎不堪,朝下望去,可以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倒影。但家长怕我掉下去淹死,严禁我到井边去玩。那时水井分甜水和苦水两种,总体上是苦的多、甜的少。我家附近的是一口难得的甜水井,但自从有了自来水,就没有人用这里的井水了。
记得20世纪50年代初还有推车卖水的,车轮都是木头做的。有的是双轮车,架着一个很大的木桶,车后有两个木头塞子算是阀门;有的是独轮车,两边各挂一个木桶,要同时放水才能保持平衡。曾有小孩犯坏,乘卖水人给院里送水之机拔掉一侧的木塞,结果一边的水放光了,整个车便倾倒在地,连木桶都摔裂了,气得卖水人跳着脚骂。我虽淘气,但慑于家长的威严,从不敢做此种伤天害理之事。如果家里水用光了,父亲又没回来,外婆就到街上去买水,大概是一分钱一桶。到了夏天,水缸里会生出青苔,于是要把水缸里的水掏净,再搬到院子里去刷。所有这些力气活都是父亲的任务。
大杂院
后院的东屋也姓李,有个女儿叫凤琴,比我大几岁。她家开了一间酱油店,院里总摆着几个做酱油的大缸(比家里装水的水缸大多了),堆着豆饼,是黄豆榨油后的下脚料。当时的酱油肯定没有用盐和染料勾兑的伪劣产品,顶多是用豆饼代替黄豆以降低成本而已。她家雇了一个小伙子,剃光头,大家都叫他“和尚”,好像和她家还沾点亲戚关系。和尚每天的主要工作是骑在板凳上用大菜刀把豆饼切成小块。我曾多次偷吃过他家的豆饼,人家李家倒从未说过什么,但后来被外婆发现,在父母面前告了我一状,于是我赶紧表态下次绝对不敢,总算逃脱了惩罚。从他家可以穿行到前面的门脸,我有时被派去打酱油或醋,就从他们家里穿过,但往往受到家长的指责,严令今后不准穿行人家的房子,必须从大门绕过去。
后院西屋住着两户,靠北面两间的住户也姓金,但不是满族人,三个女孩和一个男孩分别叫淑铭、淑君、淑衡、书林。二女儿淑君年岁大概和我相仿。金家在北新桥开了一家五金店,我也曾去买小钉、铁丝之类的东西。金家和李家在“文革”中都因“小业主”的成分而被“扫地出门”。后院的北屋空着,很长时间都只用来堆放杂物,还有一口房东存放很久的很大的红漆棺材。我一直不敢从窗户缝向里望,天黑后更不敢一个人在院子里停留,而总是狂奔回家,生怕从北屋的棺材里跳出什么妖魔鬼怪来。西面靠南是一间小屋,住户姓王,基本上和我家没有什么来往。但抗美援朝期间有一次我在院子里学唱当时的流行歌曲《王大妈爱和平》,这家的女主人听后眉开眼笑,破天荒登门送我一些食物;不久之后我又用玩具枪朝他们家的方向疯狂扫射过一番,从此她又再也不理我了。
王家和金家之间是个小过道,位于后院的西南角。穿过过道就到了后院的后院。这个院子的西屋姓闫,好像是山西人,但肯定和闫锡山没有什么亲戚关系。他是开煤铺的,晴天时就在院里和煤、摊煤、剁煤,最后用架在一个花盆上的柳条筛子摇成煤球(当时还没有蜂窝煤),晒得干透了就可以售卖了。忙的时候偶尔会雇一个帮工,但大部分时间都是自己一个人干,既是老板也是伙计,因此肯定不能算“资本家”。这个院子和消防队通着,运来的煤末、黄土,运出去的煤球都要从消防队的大门走。他家做煤球的黄土堆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挖碉堡,筑长城,寻觅隐藏在黄土之中的“胶泥瓣”和“石猴”[5]等宝贝。
这个院子东北角的小屋住着老两口,大概是姓虢(guó),靠虢姥爷平时上街卖一些油炸的面食为生。虢姥姥有时把卖剩下的“散子”给我吃,五香粉味很浓,我每次都吃得兴高采烈。他们问我吃的是什么,我说叫“乱七八糟”,以至成为笑柄。记得他家屋里的地面比院子还低,进屋要下两层台阶。院子的西北角是另一间厕所,后院的人都上这个厕所。当时大杂院里的厕所照例是没有电灯的,晚上如厕都要举着一个蜡烛头或拿着手电。院子里的厕所只有一个坑,到门口要先咳嗽一声,意思是问“有人吗?”如果里面也有人咳嗽,就表示“客满,请稍候”。
院子里没有下水道,下雨时后院的后院夹带着煤末的黑水就要从小过道流到后院,再到中院、前院,最后流到大街上进入地沟。有一次天降大雨,我和鸿升在小过道玩,发现旁边墙脚下有个小洞,便用砖块、泥土修了一项水利工程,让“黑河”改道,流入地下。不料那家住户却遭了殃。原来那是老鼠筑的巢穴,雨水从老鼠洞直接灌到人家屋里。雨后那家人在院子里骂了很长时间,吓得我躲在屋里一声也不敢吭。
我小时候还有一个玩伴,叫罗保利,是王大妈的大儿子。当时父母见外婆年岁大了,就请了罗裁缝的妻子王大妈在我家当保姆,当时叫“帮忙的”,记得每月工资是20元,要算比较高的了。每天的工作是帮助外婆做中午和下午的两顿饭,还有就是洗衣服。王大妈从不在我家住(也确实没有地方住)。
罗裁缝住在北新桥,从小没上过学,手艺却不错,我家的四季衣服大多请他做。有时我也见到母亲和罗裁缝为做衣服的事吵得一团糟,双方都面红耳赤的。可是吵归吵,下一次做衣服仍然找罗裁缝。罗裁缝一家四五口,日子过得很紧巴,不大的一间房子里,除了床铺和一个破旧的柜子,就是一台老掉牙的缝纫机了。还有就是人家送来做衣服的布料和尚未完成的衣服。保利在家里排老大,比我大一两岁,见过一面后我们就成了好朋友。
那时我每天下了学,就从外婆手里要过5分钱,然后去找保利。当时这5分钱的用处可大了:可以看好几本小人书,分享一个水萝卜,或买许多“洋画”(一种比邮票略大的小画片)。好像当时小学生也没有那么多家庭作业。可惜到1958年我们搬离了北新桥,从此和王大妈一家就失去了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