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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动的鹃花--马丽娟回忆录 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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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家门,我发现母亲还在躺着,就问:“妈妈,你怎么不做饭呢?”

现在想想,母亲当时已经很虚弱了。她有气无力地说:“有现成的,你自己热。”

“我不会呀,那么大的锅怎么热啊?”我嘟哝着。

母亲一点一点教我怎样热饭,我热了点苞米米查子,结果还是半生不熟,半热不热的。我做好了以后喊母亲吃饭,她只说:“我不吃,你睡觉吧,明天还得上学呢。”我未觉异样,只是听话地上炕睡觉了。

每天天不亮母亲就起来为我做早饭,熬点儿热热的粥,让我吃饱了上学。可这天母亲一直没起来。我上前推推,她没有反应,我怎样扒拉她都没有动静,此刻我终于意识到一丝反常。

因为害怕,我马上想到了孙三娘。孙三娘是锦州锦西人,继父的老乡,他们一起来到宾县,当时她是我们的邻居,就住在里院。我脑子一片空白,只是机械地扯着嗓子喊着:“孙三娘,你过来看看我妈妈怎么了!”她来了看看母亲的情况,旋即嘱咐我:“丫头,你快找你爸爸去,你妈妈不行了。”我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跑着,到了继父那里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全身都软了。进屋时那些人正在吃早饭,我不管不顾地喊继父。

“你快回去吧,我妈妈不行了。”

“什么叫不行了?”他还是那样,完全看不出一丝担心或是着急的样子。

他慢悠悠地回家看了一眼,然后就出去找大夫了。我第一次见到那样粗那样长的针,大夫给母亲打了一针,但已经无济于事了。我把母亲过去穿的旧衣服套在了她身上,继父买了个白茬的棺材回来,那些人把母亲抬了进去。他请的人我不认识,我负责打幡儿,还得摔盆子。总归是人家教一句,我学一句说一句,既害怕又不知所措。

母亲就这样去世了,什么都没说,最后被埋在老马家旁边的乱坟岗。丧事办得简单至极,没有亲朋好友来哀悼,也没有举行任何仪式。

继父对母亲和我并不好,母亲大概是因为操劳过度、积劳成疾而去世的。作为一个女人,母亲没有什么爱情,也没有家庭的幸福,整天东躲西藏,逃避日本人和警察狗子对抗联亲属(我生父是抗联战士)的追查,还有一个三天两头生病的孩子拖累她,在精神上受尽了煎熬,生活太苦了、太累了。1946年,我可怜的母亲去世了,那时她才仅仅33岁!

追念母亲

母亲名叫冷蓬春。按现在社会上流行的说法,她或许患有抑郁症。试想一个才女,空有满腹才华却难以施展,既无工作,丈夫又不常回家,怎一个辛苦了得。但为了我,母亲通通忍了下来。

母亲是个有文化的人,自我懂事起她就给我讲故事。猜谜语、绕口令也是她教我的。母亲还教育我,女孩子要稳重,不能随便接受别人的东西,也不能与陌生人接触。

她讲过这样一件事,还说是发生在宾县的真实的故事。有一户人家丢了一个孩子,家里人千方百计寻找,很多年过去了还是寻不到。后来宾县来了个特别火的马戏团,宣传说团里有个人身上长着狗皮,家家户户的孩子都要去看。这户丢孩子人家的母亲去看了,狗孩子每次表演完了就使劲盯着她看,目光始终不移开。这位母亲特别害怕,她疑惑地自说自话:“奇怪了,为什么他做完功老看着我?眼睛里面好像在说话。”那孩子已经不会说话了,尽管浑身是狗毛,但确实是个人。

回家后她把事情告诉了丈夫,她的丈夫也觉得奇怪,遂去看马戏团的表演,发现狗孩子也直直地盯着他瞧。他回来后又把事情告诉了邻居,邻居去看后也觉得怪了。连续去了几天都是如此,这对夫妻遂猜想丢了多年的孩子是不是那个狗孩子,于是报案了。破案后,终于水落石出。原来是马戏团把小孩弄了去,把狗皮扒下来给孩子贴在身上,马戏团里才有了狗孩子。

我上下学时还没有接送这一说,因此母亲大抵是想通过这个故事告诫我:在外面见了陌生人绝对不能说话,也不要轻易接受别人的东西。

母亲说与我的谜语,我现在又讲给了我孙子。

“南边来了一群鹅,噼里啪啦下了河。”母亲问我:“你猜这是什么?”

我说:“猜不出来。”

她故作严肃状:“动脑子,这是吃的东西。”

琢磨了半天,我还是转不过我的小脑筋来,她则接着启发道:“那鹅怎么能下河呀?往吃的上想。”

还是想不出,母亲才揭开了谜底:“告诉你,就是饺子。”

还有“南边来了一群猴,披蓑露头。”谜底就是榛子。小时候没什么玩儿的,母亲编了好多好多的谜语和绕口令。类似“天上一根针,地上一只鸡”这样的绕口令也很多,都是她闲暇时教我的。有了这些,我的童年也别有一番乐趣。

另外母亲还教我数数。她从饭店弄些猪和羊身上的膝盖骨,又名“拐”,回来煮后染上颜色,红的、黄的、蓝的、绿的。做好了猪拐、羊拐,我俩比赛抓(chuǎ)拐,看谁赢得多。当然也攒杏核,在外面捡一些,有时也花两分钱买一兜杏,扒下果肉留下杏核用来数数。

其实母亲对我的管教很严格,家里规矩较多。她特别爱干净,每年冬天时她洗完被单、衣物等还要浆一下,将洗好的衣服放到米汤里揉搓,然后再用棒槌反复捶打。我只拿得动一个棒槌,也帮忙把衣物打平整。母亲还让我帮忙把这些重重的衣物抻平,一拽我就“嘎嘎”笑,母亲见我开心,脸上也露出了微笑。我们母女俩相依为命,我是母亲唯一的精神支柱。

家里经济靠继父支撑,母亲也时常做些手工活,赚点钱贴补家用。东北冬天特别冷,天凉时,我们都会在脚上套棉袜子、皮袜子,穿靰鞡(wù la),一种土皮鞋。母亲做这些物件,我还帮忙缝制过。记得做靰鞡时,要挨着鞋里子塞层草,外面用一层皮子裹住,总之好多层,像包子似的。这种鞋保暖,大家都穿。我记得小时候除了穿草鞋,还穿过一次毡疙瘩,即用毡子做的靴子,买不起长的就买短的。

在记忆中,母亲一般都在晚上干活儿。偶尔我一觉醒来,才发现她还在昏暗的灯光下忙碌着。因为总瞧着母亲缝,像缝皮子这样的手艺活我现在都会。我曾好奇地问:“这带毛儿的怎么缝啊?”母亲笑眯眯地演示着如何用针把毛捋好,再将两边的毛对上,一针一针地缝,感觉有点像补袜子。一晚上得缝几双才行。

那个年代,马裤备受东北男人的青睐。马裤在日本侵华时期又叫“裤别子”,得把腿包上,和农民扎的绑腿差别很大。到了冬天,城里上班的男人都穿这个,特别暖和。家里没有缝纫机,母亲就手工缝制,做出的马裤比缝纫机制成的裤子质量还好。继父穿着母亲做的马裤出去,街坊四邻看见了,都称赞母亲的手艺好,甚至还有好多人请她帮忙裁马裤。

有一种布料叫阴丹士林(我国出产的一种青蓝色布),现在这种颜色的料子几乎绝迹了。起初大褂的袖子仿照旗袍袖子的样式,后来发展成喇叭袖,之后又变成了带三道白边的式样。学校要求三年级以上的女孩子必须穿这样的大褂。诸如此类的有关着装的要求较多,母亲就为我裁衣服。大部分时候都得用大人的衣服改,比如把继父的衣服改成我的裤子,印象中我很少穿真正的新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