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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动的鹃花--马丽娟回忆录 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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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乡下的那段日子,母亲不接触外人,连老马家的人也不来往,自然也不做手工活。现在我想想,那些日子母亲像在监狱中生活似的。老马家的儿媳妇都是农村人,这些人每天除了做饭,就是照看着一大堆孙子孙女,也没别的业余生活,更不要说精神生活了。一见面客套地问:“大婶好,吃饭了吗?”母亲言语不多。毕竟没有共同语言,不然她也不会闷在屋里。

追念母亲

有关我的学习,母亲倒是很开明,至于成绩好坏,她看得不重。成绩不好时我说:“今年考得不好,因为好多课都没上过。”她就会鼓励我:“下次再努力,不要紧,不着急,你还小。”母亲在我的学习方面从不采取逼迫的态度,也不检查我的课业,但对我的行为举止、交友则要求得颇为严苛。

我比较老实,但性格还是很开朗的,遇到事情能冷静下来思考。在学校我很少跟人家发生争执,毕竟胆子小,而且就算遇上这种事我也只看,不参与。课间休息时我总会先上厕所,也会跑到水房喝水,有女孩子说“咱们去跳房子”,我就赶快跟上前。有时她们画的格子很大,我跳不过去。所以太剧烈的运动我只能在一旁看,融入不到她们的圈子中。有时她们取笑我,我跟着傻笑,可心里不是个滋味。可我身子弱,也没有办法。

嗓子没坏前我的身材不错,开运动会的时候同年级的要一起表演团体操,那我是一定要参加的,比赛时还是站在中间的呢。我是中间排的第一个,大伙儿都向我看齐,以我为中心散开,每每此时我都觉得十分光荣,心里乐开了花。实际上学校里运动特别多,但团体操以外的运动我都因为身体缘故不能参加。

学校发生什么事,举止是否礼貌得体,我交了哪些同学,与同学有无矛盾都是母亲关注的焦点。过去讲究这个,尤其日本侵华时期,在学校里,低年级的遇上高年级的还得给他们行礼,否则就会挨打。这样看来,母亲的担心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三年级时我开始参加歌咏队。上音乐课时挨班挑歌咏队队员,老师弹脚踏风琴,我们在一边根据音节唱。小时候的我长得比较瘦小,比较白,清秀一点儿,梳的都是日本娃娃头,可能唱得也还不错,就被选中了。我很开心,因为老师总是单独给我们开小灶,拉着手风琴教我们怎样把歌唱得更好。唱完歌我们还能吃一顿,能领一点儿小礼品,都是铅笔盒、手绢、玻璃或是瓷质的日本玩具小狗(即现在的钥匙链)之类的小物件。铅笔盒各式各样的,参加革命时我还送给我的同志了。

母亲不反对我参加这些活动。后来歌咏队有了着装要求,齐膝十字细背带黑色百褶裙、白衬衫,头上得拿手绢系一个花蝴蝶。我回家一说,母亲就想办法帮我做衣服。她觉得孩子有乐趣,自己的生活也有了盼头。我唱的歌都是20世纪30年代的流行歌曲,但她都不会唱,记得其中有一首叫《口红》,还有一首是《我爱你》。

 

在歌咏队唱结婚歌时的打扮(左是马丽娟)

母亲看到我拿回家那么多小礼品也很高兴,我就会告诉她:“今天我们又吃席了。”小礼品我都攒着,不舍得用。尤其是手绢,叠得平平整整的,我还因此养成了攒手绢的习惯。

现在我年岁大了,一回想起母亲,苦涩的滋味便在心底蔓延开来。母亲着实太可怜了,她为我牺牲了那么多,可我那时不懂得爱,不懂得安慰她,不懂得怎样心疼她,我怎么那么傻呢!母亲大多时候会一个人呆呆地想事情,每次她伤心落泪,我就只知道傻看着,连句安慰的话都吝惜说出口。自己的嘴怎么那么笨,我真后悔没能在母亲有生之年说些好听的、贴心的话来抚慰她。

我的身世

我遇上了丧母之痛,按说继父应该安排好我的住处,然后陪着我、安慰我,毕竟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子。可回到家我傻了眼,空荡荡的黑屋子里没有人,继父走了,宛如我母亲去世一事完全没有发生似的。相依为命的母亲离开了我,我不会做饭,家里又一贫如洗,善良的孙三娘收留我在她家里吃了两顿饭,我才不至于挨饿。

我那时候快13岁了,孙三娘见我孤苦伶仃一人,十分不忍心,一脸难色地说:“丫头,我跟你说,你还不知道呢,这个爸爸不是你亲爸爸。”这句话似晴天霹雳一般,把我吓坏了,之前母亲一点儿都没透露过,也没有任何人告诉我。孙三娘见我怔住了,叹气道:“丫头,你想办法吧,如果他要是结婚的话没准儿会把你卖了,他很快就会结婚的。”

孙三娘说的是真心话,后来我就想,这可怎么办?我这不就得流浪了吗?

我没有别的地方去,又不会做饭,家里空空荡荡,我害怕极了。可是我吃什么呢?上哪儿去呢?

当时抗日战争已经胜利,东北也已经光复,这样的局势得益于东北的革命基础比较稳固,抗联和地下党成熟,共产党入驻较早,宣传得也比较多。各个学校开始排舞、排话剧、排秧歌剧,很快学生们学唱《解放区的天》等革命歌曲。

那时候已经不上课了,但天天得上学。我拖着身体,带着满脑子的疑问,坐在教室里。感觉不到学习的氛围,我便愈发地愿意发呆了。我在孙三娘家住了两天,她提示我该想办法了,能说到这份上,她这个人还是挺直的。

可上哪儿去呀?我愁坏了。

去二姥姥家实属走投无路,我只有这么一个亲人可以投奔。见了二姥姥,我的话匣子立刻打开了。“孙三娘告诉我爸爸不是亲爸爸,你知道吗?我爸爸到底是谁呀,是怎么回事儿?我妈妈一句也没跟我说,他到底姓什么?我找你来了……”我想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你妈妈真可怜啊。”提到我母亲,她神色黯然,应该是觉得惋惜吧。她还说:“你妈妈嘱咐过我不能告诉你,但是现在没办法了。”于是,我的身世便在二姥姥的点滴口述中渐渐明晰了。

我的父母毕业于阿城师范学院,日本占领东北后,学校中进步的学生都分散去抗日,那时两人已经结婚,后来父亲响应革命号召,随抗日联军走了。再后来阿城被轰炸得一片狼藉,日本人和伪“满洲国”的人开始在学校里大肆追查抗日分子。母亲虽然没有参加抗日工作,但她抗联家属的身份却被暴露了。无可奈何之际,母亲只好隐姓埋名,追随着父亲到了宾县,刚一落脚,父亲牺牲的噩耗就传来了。

据说,为了躲避日本人的讨伐和叛徒汉奸的出卖,当时有些抗联部队和抗联战士都不留真实姓名,只能以数字番号代称。后来,我参加革命后虽多方查找均无结果,所以,我至今不知道生身父亲的真实姓名。想来,我父亲才是名副其实的“无名英雄”啊!

母亲当时已有孕在身,但她并不知情,父亲则更不晓得我的存在了。她投奔了二姥姥,顾不上痛悼父亲,一家人为日后的出路和对策而费心伤神。最后我二姥姥说:“日本人来查就说你是我女儿。”

母亲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10个月后,我平安出生在二姥姥家,不过伴随着一个新生命的到来,情势又改变了。当时对抗联家属的政策是斩尽杀绝,十分恐怖。天天有人查户口,而且还要进行不定时清查。看到一个妇女带一个孩子,他们就会问:“你男人呢?”答不上来立即杀死。鉴于此情此景,二姥姥跟我母亲说:“这样不行,你带着孩子,并且还那么年轻,才20岁,得找一个人才能躲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