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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动的鹃花--马丽娟回忆录 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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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马宝仁家。”

“在前面那个院子,有菜园子那家西屋就是。”我谢过他,总算松了一口气。

这里并不是继父的家,继父又结婚了,住在女方的姨家。我一去,看到继父的后妻都怀孕了。她见我先是一愣,随口问我:“你是谁呀?”还没等我开口,她又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说道:“我知道,你是带来的丫头。”那时候我还不太懂“带来的丫头”的含义。

我也没叫她什么,只是说:“我回来拿东西,我的被子还有吗?”

她扒拉出一个灰色的毯子,是东北常见的带几道纹路的那种,脏兮兮的。

“就这一个呀?”

我一摸特别硬,还脏得不得了。就问:“我小时候用的一个毛褥子能给我吗?”

小时候我总生病,母亲担心我着凉,亲手缝制了那床鸡毛褥子。那床方形的毛褥子大一些,有些发白,上面补了好多补丁。我卷一卷拿走了,算是有了行李。

我没有换洗衣服,从内到外只有身上这一套。有谁会像母亲那样温柔地爱我呢?一时间我怅然若失。从西门外一直走到县政府,我没有再回二姥姥家,没有和他们打一声招呼,就直接去东北文工二团报到了。

来到东北文工二团

于我而言,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中,见到的也大多是些新面孔,我一个个地行礼,“阿姨”、“叔叔”地叫着。报名时抱我的阿姨看见我,乐呵呵地说了句:“哎呦,小同志来了。”我很高兴,跟在她后面等待安排。

东北文工二团的人员比较分散,在宾县的只有二十来个人。其他人有的在哈尔滨养病,有的则在佳木斯修房子。团里已经有三个小孩子了,我是第四个。她很有耐心地为我介绍这些孩子的名字,因为年岁相仿,我主动和她们聊天。原来有一个与我一般大,剩下的两个年岁更小一些,这也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我问其中一个:“你是怎么参加文工团的?”

“我哥哥在这儿。”

我就想,人家是哥哥领来的,我又问:“你叫什么?”

“周婷。”

我又转向另外一个女孩子,“你叫什么呀?”

她说:“我叫伶君。”

“你是怎么参加进来的?”

“我姑姑在这儿,她是延安老干部,叫熊赛声。”

她们都有亲人,有依靠,而我一无所有。初来乍到,我暗暗地想自己应该多干些活,争取比别人表现得好一些,才能安心留在这里。

那时候所有的女同志都睡在一个大通铺上,我被安排在靠边的位置,行李都摆上去了,我挨着她们三个睡。

周婷很瘦,膝盖有点浮肿。她是一个非常温柔的女孩子,长得白白净净,整天安静地抱着腿坐着。那时我不知道那是腿病,还问:“你的腿怎么这么亮啊,有的地方还肿了?”她告诉我她的腿很疼,不能活动。伶君则喜欢终日抱着本子,在上面不停地写着、画着。

周婷和伶君的行李特别多,铺的褥子也占了很大的地方,因为东北的褥子很厚,她俩只能把褥子折一段,给我腾出了一个缝。我把自己的鸡毛褥子对折,晚上在上面铺上那层脏兮兮的线毯,连个枕头也没有,小被子丁点大,我得蜷着身子才能缩进去。

白天大人们都很忙,来来往往的,我不认识,但哪个来了我都叫上一声“叔叔”、“阿姨”。

后来有人告诉我:“你不能管我们叫姨和叔,咱们是革命同志了。”

“什么叫革命同志啊?”我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志同道合呀,咱们要共同打败反动派,建立一个新中国,这就叫同志。”

无论如何,我有了家,有了家人,这对我幼小的心灵是一个莫大的安慰。周婷老不下地活动,伶君话不多,只是一味地写写画画,大同志们像陀螺一样忙着。虽然帮不上忙,但看着他们,我好像一下子开朗了,有了安全感。

我是中国人

在二团,三四个人被编为一组,大家一起学习政治。我和周婷、伶君一组,负责我们几个的大同志名叫田力。他说:“我参加二团较晚,有些小同志已经参加半年、甚至一年多了。”田力每天都来给我们读报,然后讲革命形势。

东北长期处在伪“满洲国”的统治下,奴化教育大行其道,旗子是日本旗,要不然就是红黄蓝白黑的五色旗,我们学唱日本歌,学说日语,印象里自己一直是“满洲人”,完全没有“我是一名中国人”的概念。那时,学习政治最重要的目的是要明白自己受的是奴化教育,是被愚弄的人,首先要告诉我们在伪“满洲国”之上有一个大大的中国,我们都是中国人。

此外,提到最多的莫过于国民党,在日本侵华时期不能宣传国民党,解放后宾县也没有国民党的军队进入,因而我们完全没有听说过任何相关信息。那时候报纸上有大量关于国民党烧杀掠夺、抓丁充军的报道,听过后我们就觉得国民党实在是太坏了。当然,有关革命形势、延安故事说得也比较多。

二团的政治课启迪了我的民族意识和国家意识,每次读报我们都听得兴致勃勃、津津有味,全然不觉时光悄然流逝。我们既尊敬又羡慕那些和田力一样的大同志,私下都说:“我们长大了得像他们一样。”

煮衣服

大同志每天早晨都去县政府旁边的屋子,那个屋子以前是审讯用的,厅比较大,解放后变成了排练厅。因为很安静,我不敢进去,而好奇心驱使我扒着门缝看,才发现大多数同志都在排练,剩下有病的和身体不好的在做准备工作。

那两个小伙伴不爱说话,也不爱活动,有时候我索性一人来排练厅,这看看,那瞧瞧。正巧那天在楼道里面碰上了周正,当时我并不知道他就是周婷的哥哥,一位舞美设计家。后来我才知道他负责《反“翻把”斗争》这部戏的服装和场景制作。

他瞅见我闲逛,就问我说:“小鬼,你有事儿吗?”

“没事儿。”

“那你帮我的忙吧。”

“行,干嘛?”我答应得爽快,感觉这么多天来,终于有我的用武之地了。

“你跟我到后院帮我烧火去。”

“烧火干嘛呀?”我嘀咕着。

他没有理我,只是径自走在前面。上了个高台阶,转进了后院,这里原先是枪毙犯人的场所,后面就挨着监狱。我定睛一看,那里的草有一人多高,整个院墙没有窗户,只有门,墙上隐隐约约地有些血点子,特别瘆人。院中的一口大锅上方冒着腾腾热气,里面的水烧得“咕嘟咕嘟”作响,显然已经煮上了。四周的空气中弥散着一股刺鼻的味道,我开口问:“这是什么呀?一股腥臭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