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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何沁回忆录 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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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沁在黄河水专上学时辗转流离的路线示意图

学校人员大致分两部分行动,一部分先乘汽车,一部分徒步行走,两部分人员交替轮换。我被分配在第一批坐汽车的名单中。第一次坐汽车,很新奇也很高兴,而实际感受却是一次生死考验。当时的公路是沙土路,又是山路,养护又差,高低不平,很难行走,汽车颠簸得很厉害。我们坐的汽车是大卡车,下面放行李,上面坐人。特别是有五六个人必须坐在司机驾驶座的顶棚上,我是其中之一,虽有绳子可以拉住,但也十分危险,没有办法,“国难时期”嘛。我们一只手死死抓住固定在汽车上的绳子,另一只手和同学相互紧紧拉住。“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不敢有丝毫懈怠。好在汽车开得不快,我们也年轻,比较灵活,小心应对,没有发生什么意外,不过想起来真有点后怕。这是我第一次坐汽车,就是坐的这种“高级车”,有了这一次经验,以后什么汽车我也敢坐了。

下午换班,我徒步行走,感觉非常轻松,沿途还可以饱览秦岭的壮美景色和巍峨风光,虽然当时仍是早春天气,但已经漫山苍翠,生机盎然。据说秦岭是中国南北气候的分水岭,秦楚两种不同文化的揖别地,有着丰富的人文、地理景观,能有机会实地观赏、体验,实属难得。特别有意义的是:我们发现路边峭壁岩石上有许多树叶的痕迹,像是有人刻上去的一样,我们只是好奇,当时不懂,也没有心思去考证它是怎么一回事,其实那就是古代植物化石。事实上,秦岭确有动植物化石,后来,20世纪60年代在秦岭的另一侧的蓝田,就发现了古代猿人头盖骨化石,其年代比北京猿人还要早,所以叫“蓝田猿人”,这是后话,顺便提及。

傍晚时分,我们在公路旁的一个小旅店里稍事休息。半夜里,又趁着月光上路了,翻山越岭,周围景物很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我紧随着大队,沿着公路往前走。一会儿,有几个同学朝旁边的山梁上走去,说是抄近路,并要我也跟他们一起走,我不假思索就去了。山越来越高,也越荒凉,杂草灌木丛生,道路也看不清,时有动物在灌木丛中出没。在我走过时,就有一个像猫一样的长尾巴动物突然从我面前窜过去,把我吓一跳,但我也顾不得多想,也不敢向周围多看,赶紧加快脚步,追赶前面的同学。这一段夜过秦岭的经历给我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那个小动物的形象时常在我脑海中闪现。后来,我参观动物园,对照观察,我那天晚上看见的小动物,可能就是小熊猫。

天快亮时,我们翻过一个山梁,看到下面山坳里有几户人家,喜出望外,于是立即朝那几户人家奔去,一是要点水喝,二是问路。村里人对我们很好奇,问长问短,也很友好,很热情地招待了我们。我们告诉他们,我们是他们的邻省人,是学生,由于日本的进攻,才逃过来的。他们听后有点愕然,似乎不太理解,不知道日本帝国主义对中国的侵略,甚至也不清楚外界处于什么朝代。这使我感到他们有点像陶渊明所描述的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特别令我惊奇的是:有一家的庭堂里挂着条屏,近看是梅花,远看是篆字。这使我想起过去有的小说中描写的古代才女,双手会写梅花篆字,这大概就是梅花篆字吧。问这家主人这条幅的来历,他们说是祖传下来的。这是我一生中仅有的一次见到这种字,可算是一次难得的奇遇。喝完水,我们就告别老乡们,直奔山下,越过起伏的山峦,我们前面就展现出八百里秦川的一片沃野,回头看,秦岭已隐没在蒙蒙云雾之中。回想所见所闻,奇异多多,但秦岭是什么样子,却说不清楚,“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再说又是夜过秦岭,将来有机会再来仔细观赏吧。想到此,情不自禁地道声:秦岭,再见!

我们很快与大队会合,并在商南又坐上汽车,这时,路也比较平坦了,汽车很快向西安开去。

由西安到黄土高坡

傍晚时分,我们到达西安,临时安排在据说是北洋大学暂住。

西安是陕西省省会,又名长安,为历史名城,系十三朝古都特别是汉、唐都城,现代又是曾发生“西安事变”的地方,当前又是抗战的大后方,西北重镇。西安,是我这个乡下孩子见到的第一座大城市。我早就听说,西安是河南灾民逃荒的主要去处。

我抱着很大的好奇心,渴望好好看看这座城市,可惜,我们第二天就要离开这里,奔向我们的目的地。据事后了解的情况得知,学校当局要我们尽快离开西安,一是解决住处问题,二是这里情况复杂。当时是国共合作时期,共产党可以公开活动,西安就有八路军办事处,西安距离延安又很近,很多国民党统治区的进步青年就是经过西安投奔延安的,所以国民党当局防范很严。学校当局也怕我们出事,因而严格限制我们的活动,并要求尽快离开。后来,学校迁到河南开封,火车经过西安时也没有停。这些内情,我们当时并不清楚,也不知道西安有八路军办事处,后来才逐渐明白。

虽然如此,第二天,我们仍然抓住起程前的短暂时间,到附近大街上转悠了一下,除看到人流以外,只看到一个刺眼现象:美国大兵开着吉普车,搂住浓装艳抹的中国姑娘(即所谓吉普女郎),在大街上横冲直撞,大煞古都风景,看后,心中很不舒服。后来才知道,其实这种现象在当时的国统区大城市中是很普遍的,这可以说是半殖民地特有的现象。

火车开到宝鸡西一个小站上停下,这里叫什么名字我已记不清了,在这里,我们下了车,翻山越岭,把行李运到我们的驻地,安下家,立即开始学习生活。

我们驻地周围已是典型的西北高原地貌特征,丘陵地带,上面是黄土高坡,起伏不平,树木稀少,草也不多,光秃秃的;下面是一条条深沟,有的干涸,有的沟里流淌着混浊发黄的水,河水上游都来自甘肃黄土高原。我们喝的、用的水都是由驴子驮着木桶从深沟下面运上来的,经过澄清后才能饮用。总之,这里用水十分困难,我们在这里半年多只到宝鸡市洗过一次澡。

我们住的地方主要是一座破败庙宇,旁边有几户人家已经搬走,腾出一些房子供我们使用,大一点的作为教室,小一点的作为宿舍,课桌、凳子、床铺都是在土坯上搭木板。一开始,我和十几个同学住在庙里神像旁的一个角落里,睡的是通铺,剥落的墙壁到处是灰土和蜘蛛网,地上有老鼠乱窜,我们也顾不上这些了,有个地方睡觉就行。不过,我们只住了十几天,因一个同学患急病死去,据说是伤寒,学校当局立即给我们换了地方,但是,新地方也好不了多少。

我们就是在这种条件下学习并逐步成熟起来。

这学期,同我们经常有接触的老师大致有以下几位:

一位是训导主任,他大概是学校三青团的负责人,主管我们的政治思想,他经常告诫我们不要到处乱跑,说这里情况很复杂等等,大家都不喜欢他。

两位数学老师,一位讲大代数,很卖力,但越讲越糊涂,同学们也无可奈何;一位讲解析几何,条理清楚,简明易懂,受到大家的欢迎。数学课我没有兴趣,学起来很吃力,但它是主课,必须耐心学下去。被动学习,不求甚解,成绩当然不好。

测绘课是水专的重要课程,除学习有关理论外,还要在老师的指导下,学会使用平板仪、经纬仪进行实地测量。

再一位是语文老师,五十多岁,据说原是河南大学的老师,由于日本进攻,带着儿子、儿媳和孙子出来逃难,儿子在嵩县被日本飞机炸死,他带着儿媳和孙子来到我们学校任教。他在课堂上,既不讲唐诗宋词元曲,也不讲韩愈、柳宗元文章,更不触及当代文学和文学理论,而是经常通过讲对联的对仗,讲一些奇闻轶事和杂七杂八的东西。以下我举几个他讲的内容作例子。例一,苏东坡与他的和尚朋友之间的调侃,苏东坡问:“秃驴哪里去?”和尚答:“东坡吃草去。”例二,苏东坡的妹妹苏小妹在洞房花烛夜,将新郎秦少游关在洞房之外,出了三题,少游必须答出,才能入洞房,其中之一是:“双手推出门内月”,秦少游在别人向水池中投石的启发下,对出下联:“拳石击破水中天”(另有一版本是“闭门推出窗前月”和“投石冲开水底天”)。例三,苏东坡和苏小妹各以对方长相为题写诗互相讥笑,苏东坡:“双腿仍在闺阁内,额头已经到堂前。”(讥讽小妹高额头)苏小妹:“去年一滴相思泪,今日方流到口边。”(讥讽东坡长脸庞)例四,有一个赶考秀才,在旅店喝酒,旁边一个客人过来,说要考考他的学问,并提出以桌子上的酒滴为题,出上联:“氷冷酒,一点,两点,三点”,请秀才对下联。这一下把秀才难住了,秀才对不上来,郁闷而亡。后来有人对以下联:“丁香花,百头,千头,萬头”(另一版本是“氷冷酒,一点、两点、三点水”“丁香花,百字、千字、萬字头”)。例五,上联:“琴瑟琵琶,八大王,王王在上”,下联:“魑魅魍魉,四小鬼,鬼鬼居偏。”他任教时间不长,很快就离开了。应当说,老师讲课是很生动、风趣的,使人“过耳不忘”,但收获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