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
我们小孩每年最盼望春节,过完一年立刻又盼着下一年的春节赶快到来。从“小年”(腊月二十三)开始,就已经进入了春节。这是“灶王爷”上天的日子,所以我们要祭灶。所谓“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每到这时,我们都要准备很多祭品供奉给“灶王爷”。
从小年开始,家人就开始买年货,然后集体到澡堂去洗个澡。这时洗澡、理发都要加倍收费。过节时可以穿新衣服、吃好吃的。剪完发、洗完澡,买个新的顶端有红色扣子,周边镶有金色锦缎的大红瓜皮帽子戴上,再买上一双新鞋,穿上长褂,新年的衣物就置备好了。我们平时只穿哥哥穿不下的旧衣服,二哥穿大哥的,我穿二哥的,虽然没有破洞也很整洁,但终归是旧衣服,而过年就能穿上属于自己的新衣服了。过年时的吃食是很丰富的,能吃到红烧肉和排骨,还有自家炒的花生和买来的黑枣。但即便这时我们也吃不到糖,所以我现在特别爱吃甜食,也许就是为了弥补过去的缺失吧。
到了年三十晚上,孩子们就会打着灯笼,用箩筐盛满白石灰,绕着晒谷场洒一圈,象征吉祥,寓意来年打谷能够打满全场。这天晚上孩子是不能说话的,因为怕孩子说出不吉利的话语。如果说了,就要拿草纸(即如厕用的手纸)擦一下小孩子的嘴,这样就算没事了。
正月初一,万象更新,周而复始,这是新的一年的开始,也是挨家挨户拜年的时间。初一的早晨要早起,越早越好,然后给邻居家拜年,我们这些小孩也不例外,见到邻居要作揖,说一声“过年好!”
春节之时还要贴春联,这是中国人始自宋朝的习俗,我们当然也不例外。除了春联之外,红艳艳的剪纸也是必不可少的。此外,家人还要在门上贴上一幅字,写着“姜太公在此,百无禁忌,童言无忌”,这也是怕孩子们说不吉利的话。大年三十晚上合家老小还要点烛、烧香、叩首,祭祖拜宗。
我喜欢过年的另一个原因就是这时候还会唱戏,包括小戏、木偶戏,还有无锡的锡剧、常剧,扬州的扬剧和上海的越剧。那时我们村里有很多人都在上海工作,所以上海和无锡、常州一带的文化深深地影响了我们这个小村子。
开始上学
我的父母非常希望我们去念书,所以我从小就对上学充满了渴望。听戏、听说书给了我很大的吸引力,使我的求知欲更进一步。有这两点因素,在小时候的我看来,上学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头悬梁、锥刺股”、“凿壁偷光”、“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这些寓言、格言,当时的我虽然不能完全理解,但也知道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我不禁心向往之。
在几年的翘首期盼之后,1938年,我终于开始读书了。最开始是在吕氏祠堂里读私塾;尽管是私塾,也很正规了。祠堂的墙上有一块牌匾,上面雕刻着“吕氏宗祠”四个大字,进去就是祠堂的大厅,我们就在那里念书,大概有几十个学生,都在一起上学。
我们的先生名叫吕鹏林,也是我们吕氏族人。他很有规矩,身着长袍,走路也是方方正正,没有一丝野气,很有点孔乙己的味道,他是真正受过中国传统教育的,是个很有教养、温文尔雅的人。但他懂得确实不多,学问不深、水平有限。他只是让我们背书、写毛笔字,基本上不讲解。记得有一次,我们说到霸王别姬的故事,说项羽自刎乌江,就问先生:“先生,乌江在什么地方?”这一下把先生问住了,他也不知道,就说:“乌江是你们去买豆皮、粮食的地方。”说完又开始闭目养神。
跟着这个老师学习了四五年,后来,村里又请了一个外村的老先生继续教我们。这时我们就不去祠堂里学习,改在我同学吕庚祥家里上课——他家条件较好,房子较多。我们学习的内容仍然是“四书五经”之类的旧式课程,如《论语》《大学》《中庸》和应用文“尺牍”等。老师每天三餐由每个同学轮流提供,我们还要交一笔不菲的学费。要想上学都必须要有一定的经济条件,但相当一部分人负担不起这样的开销,因此学生总共也没有几个。多亏了我的父母和大哥的坚持,我们才得以读书。正是依靠他们的努力供养,我才能继续我的学业。
这位老师年龄较大,学识也有限,也是读死书,背死书,不讲课。加上学生负担较重,时局紧张,学了一年多,我就不学了。
规 矩
在私塾上课的时候,一切都遵循传统的教学模式,首先就是对老师要恭敬,要牢记“天地君亲师”的传统习俗。每年开学时要跪拜老师:父母把学生领进学校祠堂,先生坐在主座上,在桌子的右方,坐在带方靠背的木质椅子上,学生就在前面向他三叩首。这是第一次见老师必行的大礼,之后每年开学时不用再行大礼,但也要作揖,这些礼节是表示对老师的尊重。
我们都非常怕老师,平常在私塾见到老师像耗子看见猫一样紧张。他的管教方式也是传统式的,面壁5分钟或是用戒尺打。针对不同的情况,处罚的方式也不一样,时间长短也不一样。比如在课堂上不守规矩动手动脚,或是布置了全文背诵的篇目,有的同学只能背出一点,这都用戒尺打。迟到则要面壁,要根据迟到时间的长短处以不同程度的惩罚。
学校里的要求也很多,首先就是言谈举止。走路要踱方步,说话声音要轻,穿着要干净整齐,不能穿拖鞋,不能光脚更不能穿睡裤睡衣或是光膀子。这些习惯是影响我整个一生的。那时候私塾的要求十分严格,和现在的社会教育、学校教育不一样,这些都是对学生的整体素质的要求。那时我们就偷着学老师走路、说话。
学习内容
在学习上,老师的要求也是非常严格的。我们要背诵《百家姓》《千字文》《论语》《大学》《中庸》,还要练习毛笔字——那时老师教的是柳公权的“柳体”字。这些童蒙读物和儒家经典,与我之前接触的《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小说不同,没有故事又生涩难懂。我还记得在第一堂课上,先生只是在那里摇头晃脑地背诵,让我莫名其妙。
等到外村的老先生上门教书时,我们要学的东西就更多了。我们要学写应用文“尺牍”:写信、写对联、写口语帖子、写祭文。所有这些应用文在我们日后都会用到。比如写信,开头要有尊称,后面要写“叩首”,写给长辈的上款还要空两格,下款要低数格,不同辈分和身份称呼也不一样,这都是规矩。有时老师给出了一道上联,我们就要回家去作对,第二天上课把自己对好的对子带来,由老师检查。另外打算盘、记账也是要学习的。除此之外,需要背诵的东西更多了,唐诗三百首、《易经》六十四卦,都要能背下来。
时局动荡
1937年,日军全面侵华,但当时还未波及我们那里,我刚上私塾的时候,尽管时局动荡,但我们的生活仍然没有受到太大冲击。一切似乎还是原来的样子——夜不闭户,道不拾遗,太太平平。那时我们没有见过日本人,但也知道他们是侵略者,对穿着黄衣服、戴着大帽子的日军大概有点印象。